伍角船板．謝麗香的建築大夢

「伍角船板」 ──謝麗香的異想世界 

文•楊齡媛　 圖/珠兒


這幾年，台灣出現一棟棟奇特的建物，不規則的外型，加上後現代的拼貼手法，把陶塑、泥雕等加裝在一些廢棄物，像是燒黑的磚頭、漂流木、枯枝、石頭，甚至蚵殼上，再經過設計者巧妙的置放，居然轉化為一個個充滿原創趣味的藝術空間。


6棟奇特建物，在短短6年間，一路從台南、嘉義、台中到台北，陸續被驚艷的路人所發現。這一棟比一棟蓋得更大、外觀更奇異可觀的建物，原來是間連鎖餐廳，且名稱也很特別──「伍角船板」，是設計者謝麗香在撿拾海邊的漂流木時，偶然看到嵌在浮木上的伍角古錢幣，因而觸發出的建築大夢。


多年來，謝麗香徒手打造出一座座「附帶餐飲」的建築。更讓人驚奇的是，她沒學過建築，也沒有紮實的美術根基，只不過學了兩年的製陶。她蓋房子，全仰仗自己的直覺，加上不斷地摸索與改進，卻憑空創造了台灣建築史上最令人震撼的篇章。


在台北市內湖附近，一棟長相怪奇的建物吸引了許多駕車往返市郊者的目光。站在500坪大的建物底下，只看到一根根巨型螺旋柱爬滿了三層樓，兩個妝點漩渦的錐形屋頂上，各自崁入一個抽象的平面女體；觀看者必須從遠處遙望，才能看出整棟建築的完整構造，竟是兩個舞動大圓裙襬的長髮舞者。


到了夜晚，盞盞氛圍燈把這4層樓高的建築裝扮得更詭異，喜歡嚐鮮的年輕人專程跑來，他們以為這是間新開幕的舞廳呢。一旦從彎曲的斜坡入口進到坐落在2樓的櫃台前，才發現，這裡是名為「伍角船板」的餐廳，而且屋內的裝置比樓外更誇張而奇幻：從樓頂自然宣洩而下的泥塑長髮，像月光一樣的覆照著整棟建物，而一個兩層樓高的大型鐵雕女體，站在髮芒下俯瞰一樓養了群魚的淺池，就像大地之母綻展著對萬物的慈悲。


前來用餐的食客，已經習慣在結帳後，繼續踏著鏤空的階梯逐層巡禮，他們恣意參觀這裡隨處擺置的古董及雕塑品，無論是冥舞擺動的陶塑女、跳頭髮舞的鐵雕女、泥塑的植物及髮浪，或老木枯枝隨意搭成的女體，都激起他們的熱烈品論，就彷若置身在名家藝廊裡。不知情的人，還以為填滿店內的藝品，是好幾位藝術工作者的共同創作。其實，建築內外大大小小的創作品，連端給客人的陶盤杯碗，全出自謝麗香一人之手。


七彩雨傘布裙

沒有任何學院藝術背景的謝麗香，從不知自己與生俱有藝術的直覺性；直到她開始創作後，竟然能在一塊浮木上「看」到渴盼著被人雕鑿出來的女體，或是在未經量測或計畫下，居然能把所有的建材和藝品，放置在最對、最好的位置，才開始驚覺到自己的創作潛力。


小時家貧，謝麗香雖然喜歡畫畫，卻沒有引起家人的注意。讓她印象深刻的是，母親為了送她一件新衣，蒐集了許多破舊的雨傘布，拼湊縫製出一條七彩短裙。她盯著這件耀眼的裙子開懷了許久，而這也許正是開啟她創意的鑰匙。


等謝麗香上了小學，在每天交給老師的日記上，她選擇用圖畫紀錄一天的生活，老師發現了她的藝術天賦，直到國中畢業，她始終是代表班上參加繪畫比賽的不二人選。但在台南鄉下成長的孩子，很難有機會進入都會的藝術學校就讀，她甚至只完成了國中的基礎教育。


國中畢業，謝麗香告別了學校生活，也結束了短暫的美術展現，其後大半時間在家鄉虛度著日子，只希望覓得好姻緣，生兒育女，過完女人該有的一生。直到15年前、謝麗香27歲那年，她才重啟藝術的創作之門，而且是一般人不敢妄想的大創作──蓋房子。雖然這魯莽的舉動，曾被村人當成笑話看，但，那兩間黑紅磚及貝殼鑲牆的住屋，卻成了村里間最醒目的建物，她也蓋出興趣，激發起潛藏已久的創作欲想。


親手打造家屋

幫老家蓋房子那年，正是謝麗香人生最晦澀的時期。先生因職業不定始終居無定所，而她想帶著家人回台南西港新寮金砂村的老家，卻又沒有房子可住，只有母親分給她的一塊祖地。不願向困境低頭的她，突然下定決心，要幫自己和父母各蓋一間房子。


謝麗香的父親是一介水泥工，即使全家拿出所有的積蓄，也蓋不了兩間房子；為了省錢，她不請怪手鏟地基，而是和父親兩人動手一鏟鏟的挖地基，然後又到附近的窯廠，用很少的錢買下一批批燒壞而變形的黑磚，與母親花幾週的時間，把可用的磚塊挑回家，再拿出榔頭敲出配合牆型的幾何狀，塗抹上父親所調拌的水泥，3人在南台灣的烈陽下，一磚磚地砌起四面牆。


看似簡單的砌牆工程，卻花了她與家人一年的時間才完成，因為光是把磚頭敲出型，就耗時兩個月，且燒黑的磚頭吸水性很差，砌上幾層後就得等待磚塊與水泥密合好，才能繼續往上砌。剛開始，沒經驗的謝麗香就砌塌了好幾處，再加上她意外懷孕，讓工程進行地更加緩慢。


等外牆築好了，屋頂就非得專業的師傅施工，可是這兩間沒經過專業計算的牆面，居然呈圓體狀，讓學徒出身的木工師傅不知該如何變通作架構。前兩位師傅都搖頭拒絕，直到謝麗香拿來保麗龍和牙籤，示範出屋頂粗略的結構後，才讓第3位師傅清楚了解她的構想，終而完成。


房子大致完工了，最重要的客廳與餐廳卻沒有桌椅，謝麗香想，就用漂流木及大石塊疊成吧。她運用想像力，把漂流木順著牆勢作成半弧形，又另作了一張弧形桌；就好像回到她小時候，經常把母親要下鍋的番薯，拿起小刀雕成電話、椅子等小家具把玩的場景，只是現在換成了給全家人使用的真家具。


第一間「伍角船板」

老家完成後，謝麗香蓋房子的夢想實現了，但她卻有種失落感，生活也頓然失去了目標。為了再度喚起自己在蓋房子時的生命熱情，個子嬌小卻有著驚人韌性的她，經常戴著斗笠、穿著雨鞋，開貨車到曾文水庫旁邊撿拾漂流木、蒐集大石板，也不管臉上曬出滿臉黑斑、肩上淤青不斷，就為了有一天，還能再續蓋房子的美夢。而這一天，讓她等了7年。


在等待的期間，她壓抑不了創作慾，找到一家陶藝店當不支薪的學徒。老闆很欣賞她，要她打卡上班，她卻受不了這種形式上的束縛而不再去，幸而朋友借錢給她買了一個瓦斯窯，讓她可以繼續嘗試創作。而當她認為蓋房子的時機成熟時，還是這位陶藝店老闆提供她空地，但前提是，也得幫他蓋間藝品展售室。


第一間「伍角船板」餐飲店就在台南縣白河成型。謝麗香為了一圓建屋的夢想，拿著父親的田地去農會抵貸200萬元，卻只夠蓋一半房子，她硬著頭皮又跟親朋好友湊借另外的200萬元，總算順利完成。


「伍角船板」選在民國89年農曆大年初二開張，沒有廣告或宣傳，卻來了一車車路過的旅人，把70坪的店面塞得滿滿的。他們全被這棟外觀造型特別、內裝卻充滿樸質古早風味的「怪店」所吸引，尤其落地玻璃窗面對小池排林的豐富造景，更讓人心儀不已。即使店員手忙腳亂，餐點遲遲上不來，客人們還是願意坐在這裡，一邊欣賞一邊等待。


無妄之災

之後的每個週末，「伍角船板」都湧滿了前來感受氣氛的食客，讓根本不想開餐廳、只想滿足自己蓋房子慾望的謝麗香大感意外。更讓她想像不到的是，因為生意興隆，竟招來無妄之災：一對自稱華僑的夫妻要幫謝麗香開設分店，卻又暗地檢舉「伍角船板」違法占用農地。在他們的如意算盤中，舊店如果關門，新分店既可招徠原有的客源，又能截取現有的建材而節省經費，豈不是一舉兩得？


對於不諳各種建築與營業法規的謝麗香而言，當初打造這間餐廳只為圓夢，如今卻面臨違建拆除、無法償清貸款、無法進行新建物等窘境，更讓她難受的是，從此她不再相信人性本善。


就在她面臨人生斷崖時，幸好適時出現了一位貴人──陳緯一。憑藉著身為藝術經紀商的犀利眼光，陳緯一看到了謝麗香的創作才華，願意出面解決困境，並協助她完成夢想。兩人的合作就此開始，一人負責籌措經費，另一人則埋頭創作，把第二間、第三間……的「伍角船板」建造出來，讓更多人能欣賞謝麗香的異想世界。


被創作慾望控制的女人

民國90年，第二間「伍角船板」在嘉義生根後，引起媒體的注意而大幅報導，謝麗香也因而被大眾所認識。讓媒體驚艷的是，這間加入更多創意雕塑及空間層次的磚屋，看起來應出自建築大師之手，卻是由一位完全不具建築相關知識的女性，在沒有使用一張工程繪圖或精確量測的情況下，全憑豐富的想像力，加上一點簡單的模型，就讓一群建築工地老師傅們，步步協助她完成的。


這種前所未見的建築手法，不但讓正統建築業者深感詫異，一些慕名而來的建築師，也很佩服她對建築的洞悉力。有媒體封她為「素人建築師」，更有人把她和西班牙的天才建築師高第相比擬。從不知高第是何許人的謝麗香，透過記者借書給她看後，才知道在這地球的彼端，居然也有她所熟悉的世界。


謝麗香說，她不是為建築而建築，更不是為了開餐廳而建築，而是「被創作慾望所控制」，不得不建造下去。


「我無法預想靈感何時會出現，只是當心中的影像越來越清晰時，我只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影像做出來。」在建造第2間「伍角船板」期間，是她靈感最豐沛的時候；嘉義的店才完工，她就急著在台南尋找第3間合適的地點，等到新建物的建造計畫一敲定，她卻又在離台南市不遠的新營，看上另一塊湖畔的果園地。


負責資金籌措的陳緯一，雖然不認同這樣躁進的建屋計畫，卻拗不過謝麗香急切的心，只好全力相挺。等到資金確定無虞後，謝麗香更開始每天跑3個現場，就像個忙碌的母親，放不下任何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。


夢想越來越大

目前僅存4間的「伍角船板」，隨著謝麗香的建築成熟度，一間比一間更顯豐富多元。已拆除的第1、2間店，留有謝麗香蓋自家屋舍時期的樸實感，採原始組裝素材的手法，在黑頭磚與漂流木架構下的空間中，傳達了鄉野間與自然為鄰的悠閒感。


而第3間以後的店，為逐漸增添她親手製作的雕飾，使空間更富層次變化，但所需詮釋的空間也越大。從台南的100坪到台北內湖店的1400坪，讓謝麗香得以盡情發揮，卻也耗盡了體力。


尤其在創作台北店時，外觀的兩座巨大雕塑，不但製作時得一氣呵成，最後崁入的兩個頭像，更動員了2部吊車、6個人，及數小時在寒天雨中不斷調整位置才架設妥當；中途頭像還一度慘遭摔落，讓謝麗香心痛得瘋狂慘叫，嚇壞了現場工作人員。而每完成一件工程後，都讓她萌生「這是最後一間，以後再也不做了！」的念頭，但，當靈光乍現時，她又背上旅行包，到處尋找她心目中的建築園地。


女體，冥想與舞動

兩座讓遊客印象深刻的「伍角船板」，一處就建在果園裡，新營店的外牆裹覆條狀猶如章魚腳的律動線條，及室內以琉璃珠與貝殼搭出的花牆，讓樸實的建物極具趣味性。而運用幾乎無鑿痕的圓木，及保留原地栽植的芒果樹，作為貫穿兩層樓建物的主架構，並使用大片透明玻璃帷幕，營造出與周圍林間渾然一體的假象，讓客人雖然身在店內，卻有置身林間的錯亂感。


另一間有「夢幻泥巴屋」之稱的台中店，開始出現大型的泥雕。入口上方是4個手拉著手的泥塑女娃俯瞰著來往客人，而店內拱型水泥牆築成的迴廊，則呈現出岩洞的特殊風味，已跳脫餐廳擺設的慣有格局。從牆面延展至天花板的兩座泥女塑像，及花朵意象的浮雕，還有掛在牆上多幅的陶雕女像創作，都讓「伍角船板」逐步走入藝廊的風格。


在謝麗香的創作世界裡，總脫離不了各式各樣、千姿百態的「女體」，因為這是她最熟悉的主題。


「女人生俱豐富的肢體語言與線條，是我永遠創作不完的主題。」細觀這些女體塑品，都沒有明顯的五官，只有動感的線條及曲卷的長髮，而這些雕像所擺出的怪異姿態，其實來自於謝麗香冥想時與舞動時的體態紀錄。


「冥想與舞動，是激創我靈感的動力。」謝麗香承認自己是個「懶惰」的人，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，即使對3個孩子有著滿滿的愛，也仍然選擇把孩子託給娘家照顧，自己則沈浸在外人難以了解的心靈世界中。獨處時，她更寧願一整天躺著冥想或隨音樂跳著自創的舞律，什麼正事都不做，只讓創作的思緒一點點地冒發出芽。


另一個經常在她作品裡出現的元素，是自然界的紋路，無論是原木、貝類、圖騰等，謝麗香都能自如地運用，讓每件作品或空間區塊，都感受得到與自然共處的和平與喜悅，甚至有人懷疑她有原住民的血統呢。


等待再起

強調沒有原住民背景的謝麗香，在解說自己的創作歷程時，必提到她愉快的童年：出生於民國53年的她，從小生長在貧窮的農村裡，卻幾乎與後院一片豐饒的果樹林融成一體；餓了，就爬上樹摘水果吃，或是順著樹幹的動線綁出簡陋的樹屋，當成臨時的庇護所。玩累了，就躺在撿來的廢棄輪胎鞦韆上，等到終日忙於溫飽但樂天知命的父母回家後，叫喚她進屋吃晚飯。


「現在當我心情低落時，就會跑回大自然尋求慰藉，即使在一棵樹下小睡片刻也好。」承認害怕面對群眾的謝麗香，幾乎很少在餐廳裡出現，除非必要，她幾乎都獨居在「女人島」休養或作畫。這方她取名為「女人島」的農舍，就座落在嘉義郊外的一塊荒地上。當她第一次看到這裡依山傍水的美景後，便決定買下而成為孕育創作靈感的小天地。


在完成台北內湖的「伍角船板」後，已耗盡謝麗香的精力與陳緯一所能借貸金額的上限，因為這間店佔地廣闊，是耗資近2億元才完成的。但，原以為這個巨型創作能引起更多的迴響，卻得到台北消費者冷漠的對待，連媒體都不捧場。


「我可能錯估了都會人的好奇心，」陳緯一表示，財務的困窘，將迫使謝麗香不得不休息好一陣子，無法再創作了。


「我還是有很強的創作慾望，而且已經描繪好下一個『伍角船板』的構圖，那會是件更巨型的創作，由4個狂舞的女人所撐架起的大建物，還有更多的塑像和理念的傳達！」謝麗香透露，之前曾有幾位喜歡她作品的商業人士，表明願意支持她，讓她仍懷抱創作夢；無論得花多少時間等待，她都永遠不會放棄的。